我的小学
谈我的小学,我全部学历中唯一所受的正规学校教育,因此它常常引起我的怀念。人越深入老境越容易回想自己的童年,童年,总是人一生经历中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年代。
一位在安徽合肥市劳动局的任昌炘同志,我和他并不相识,忽然给我来信,问我的儿子蒙铁的近况,原来他们是小学的同学。在经过了四十多年之久的今天,还在怀念自己幼年的伴侣。他们一起学习的小学校,也正是我童年上学的家乡的那个小学校,我们父子是先后同学。蒙铁1949年来京求学;不幸为一进城就为官僚主义的医务人员所误,急病失救而丧失了幼小的生命,今年恰恰是四十周年了。我想念儿子,也想起自己的小学。
我的生涯是平庸的,可我经历的却是一个大动乱和大变革的不平凡的时代。在小学八年(包括七年毕业后又一年的留校进修),正是从辛亥革命的当年到五四运动的前夕,记得上学后第一册《国文教科书》的第一课,便是“人、犬、牛、羊”,把人和畜生并列在一起的。可是就在春始业读完第一个学期的暑假中,我的家中发生了大事,七十二岁的我的祖母,每天总是在念佛,包里准备了不同的点心等我放学回家的我的祖母,卧病到秋天而黯然去世了。一向在外经商的我的父亲、叔父都赶回家来侍疾和治丧。一场一场的法事,把家里搞得非常热闹,我的母亲在忙累中初发了后来一生不得根治的肾脏病,而我也不知怎么感染了缠绵不休的叫做“四日两头”的疟疾,当时还不知道使用金鸡纳霜,使我在秋季开学后一直辍学在家,气候都快入冬令了。
我家的老屋是临街的楼房,有一天晚上,离我家不远开花轿店又担任一方甲长的卢店王,在门外大声叫唤我的父亲:
“二店王,二店王,革命军明天一早进城,今天夜里你们家赶快做好一面大白旗,写上‘光复大汉’四个大字,在大门上挂起来!”
按照这个通知当夜做好了旗子,天一亮就挂出来了。我还在床上迷糊着,就听到大队的兵队,在街上经过,吹着军号进城门去了。
很快地发生了剪辫子的事情,城里的警察都出动,守在四处街市要口,手里拿着大剪子,首先是那些进城赶市集的四乡农民,那些挑着担子,头上盘起发辫,急呼呼地上街,却叫警察拦住了,揭去盖在脑袋上的毡帽,拉出大辫子咔嚓咔嚓地剪下来了。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我打开一点大门,偷偷在门缝张望,也看见了有的乡下人,手里捧着一条被剪下的大辫子,哭泣着回家去的。按照家乡古老的风俗,一个男子汉只有偷人家老婆,被人当场捉住,才给强迫剪去辫子作为处罚的。
家里的男人都不敢上街了,而我也已经有了一条短短的小辫子,便提出主张,应该自己动手剪掉。父亲躺在鸦片烟榻上,开玩笑地让我到母亲的女红筐里拿来一把大剪子,我就急不可待地,在自己脑壳后使劲绞了一刀,把小辫子绞断了半条,母亲大吃一惊,想不到我真会自己动手,父亲便从烟榻上起来,仔细探查了一下,帮助我把还吊着半条也一起绞下来了。
这一下,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自由进城上大街去看热闹了。家里也便请来了剃头司务,父亲、叔父、几位堂兄弟,都一个个把辫子剪掉,大家摸摸后脑壳,显出一副轻松的快感。
等到春季开学,我又拿起书包去上学,《国文教科书》的第一课,已改成“人、手、足、刀、尺”,把人和畜生分开了。我读的已经是第三册,只记得有一课说:“在南京成立临时政府,以孙文为临时大总统”。同学们齐声朗读,读到“大总统”这一句,可着嗓门叫喊得特别响亮,表示孩子们心中的欢喜。——这是辛亥革命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
念德堂
现在,回到我的小学生活。上学时,十足年龄刚超过五岁。上学以前,还经历过一番开蒙典礼。我父亲从上海回家,给我特制一套蓝花缎的长袍,黑花缎的马褂,加上黑缎红结子的西瓜帽,帽后拖上一条小辫子。真像舞台上的武将披上盔甲,俨然是一个缩小的成人。父亲自己穿的是马蹄袖天青缎胸前和后背各有一块方型绣金线图案的外套;红缨帽上一个水晶顶子。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但清朝末年,朝庭颁布,可以以钱捐官,他捐的不知叫什么,总的称呼叫做监生,是有一个头衔的。他率领着我,后边跟上家里经常做工的矮子伯伯,吃力地挑上一担满满的网篮,装的是猪头三牲、糕点粽子等。一路安步当车,从东门穿城而北到乌家道地的举人房,那儿大门口有一对石鼓,叫做擂鼓墙门。进院左厢,住的是举人老爷俞××,名字可记不起来了。他受父亲之请,做我的开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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